美女家教 曾雅妮 盧彥勳 同人展 吳建豪
斷背山~斷臂山E. Annie Proulx 埃尼斯·德·瑪爾不到五點就醒了,風搖晃著拖車,嘶嘶作響地從鋁制門窗縫兒鑽進來,吹得掛在釘子上的襯衣微微抖動。他爬起來,撓了撓下體和陰毛,慢騰騰地走到煤氣灶前,把上次喝剩的咖啡倒進缺了個口兒的搪瓷鍋子裡。藍色的火焰登時裹住了鍋子。他打開水龍頭在小便槽裡撒了泡尿,穿上襯衣牛仔褲和他那破靴子,用腳跟在地板上蹬了蹬把整個腳穿了進去。 風沿著拖車的輪廓呼嘯著打轉,他都能聽到沙礫在風中發出刮擦聲。在公路上開著輛破拖車趕路可真夠糟糕的,但是今天早上他就必須打好包,離開此地。農場被賣掉了,最後一匹馬也已經運走了,前天農場主就支付了所有人的工錢打發他們離開。他把鑰匙扔給埃尼斯,說了句「農場交給房地產經紀吧,我走了」。看來,在找到下一份活兒之前,埃尼斯就只好跟他那已經嫁了人的閨女呆在一起了。但是他心裡頭美滋滋的,因為在夢裡,他又見到了傑克。 咖啡沸了。沒等溢出來他就提起了鍋子,把它倒進一個髒兮兮的杯子裡。他吹了吹這些黑色的液體,繼續琢磨那個夢。稍不留神,那夢境就把他帶回了以往的辰光,令他重溫那些寒冷的山中歲月——那時候他們擁有整個世界,無憂無慮,隨心所欲…… 風還在吹打著拖車,那情形就像把一車泥土從運沙車上傾倒下來似的,由強到弱,繼而留下片刻的寂靜。 他們都生長在蒙大拿州犄角旮旯那種又小又窮的農場裡,傑克來自州北部邊境的賴特寧平原,埃尼斯則來自離猶他州邊境不遠的塞奇郡附近;兩人都是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,前途無望,注定將來得干重活、過窮日子;兩人都舉止粗魯、滿口髒話,習慣了節儉度日。埃尼斯是他哥哥和姐姐養大的。他們的父母在「鬼見愁」唯一的拐彎處翻了車,給他們留下了二十四塊錢現金和一個被雙重抵押的農場。埃尼斯十四歲的時候申請了執照,可以從農場長途跋涉去上高中了。他開的是一輛舊的小貨車,沒有取暖器,只有一個雨刷,輪胎也挺差勁兒;好不容易開到了,卻又沒錢修車了。他本來計劃讀到高二,覺得那樣聽上去體面。可是這輛貨車破壞了他的計劃,把他直接鏟回農場幹起了農活。 1963年遇到傑克時,埃尼斯已經和阿爾瑪·比爾斯訂了婚。兩個男人都想攢點錢將來結婚時能辦個小酒宴。對埃尼斯來說,這意味著香煙罐裡得存上個10美元。那年春天,他們都急著找工作,於是雙雙和農場簽了合同,一起到斯加納北部牧羊。合同上兩人簽的分別是牧羊人和駐營者。夏日的山脈橫亙在斷背山林業局外面的林木線上,這是傑克在山上第二次過夏天,埃尼斯則是第一次。當時兩人都還不滿二十歲。 在一個小得令人窒息的活動拖車辦公室裡,他們站在一張鋪滿草稿紙的桌子前握了握手,桌上還擱著一隻塞滿煙頭的樹膠煙灰缸。活動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,一角白光從中漏進來,工頭喬·安奎爾的手移到了白光中。喬留著一頭中分的煙灰色波浪發,在給他倆面授機宜。 「林業局在山上有塊兒指定的露營地,可營地離放羊的地方有好幾英里。到了晚上就沒人看著羊了,可給野獸吃了不少。所以,我是這麼想的:你們中的一個人在林業局規定的地方照看營地,另一個人——」他用手指著傑克,「在羊群裡支一個小帳篷,不要給人看到。早飯、晚飯在營地裡吃,但是夜裡要和羊睡在一起,絕對不許生火,也絕對不許擅離職守。每天早上把帳篷捲起來,以防林業局來巡查。帶上狗,你就睡那兒。去年夏天,該死的,我們損失了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羊。我可不想再發生這種事。你,」他對埃尼斯說——後者留著一頭亂髮,一雙大手傷痕纍纍,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缺紐扣的襯衫——「每個星期五中午12點,你帶上下周所需物品清單和你的騾子到橋上去。有人會開車把給養送來。」他沒問埃尼斯帶表了沒,逕直從高架上的盒子裡取出一隻繫著辮子繩的廉價圓形懷表,轉了轉,上好發條,拋給了對方,手臂都懶得伸一伸:「明天早上我們開車送你們走。」 他們無處可去,找了家酒吧,喝了一下午啤酒,傑克告訴埃尼斯前年山上的一場雷雨死了四十二隻羊,那股惡臭和腫脹的羊屍,得喝好多威士忌才能壓得住。他還曾射下一隻鷹,說著轉過頭去給埃尼斯看插在帽帶上的尾羽。 乍一看,傑克長得很好看,一頭卷髮,笑聲輕快活潑,對一個小個子來說腰粗了點,一笑就露出一口小齙牙,他的牙雖然沒有長到足以讓他能從茶壺頸裡吃到爆米花,不過也夠醒目的。他很迷戀牛仔生活,腰帶上繫了個小小的捕牛扣,靴子已經破得沒法再補了。他發瘋似地要到別處去,什麼地方都可以,只要不用待在賴特寧平原。 埃尼斯,高鼻樑,瘦臉型,邋裡邋遢的,胸部有點凹陷,上身短,腿又長又彎。他有一身適合騎馬和打架的堅韌肌肉。反應敏捷,遠視得很厲害,所以除了哈姆萊的馬鞍目錄,什麼書都不愛看。 卡車和馬車把羊群卸在路口,一個羅圈腿的巴斯克人教埃尼斯怎麼往騾子身上裝貨,每個牲口背兩個包裹和一副乘具——巴斯克人跟他說「千萬別要湯,湯盒兒太難帶了」——背簍裡放著三隻小狗,還有一隻小狗崽子藏在傑克的上衣裡,他喜歡小狗。埃尼斯挑了匹叫雪茄頭的栗色馬當坐騎,傑克則挑了匹紅棕色母馬——後來才發現它脾氣火爆。剩下的馬中還有一頭鼠灰色的,看起來跟埃尼斯挺像。埃尼斯、傑克、狗、馬、騾子走在前面,一千多隻母羊和羊崽緊跟其後,就像一股濁流穿過樹林,追逐著無處不在的山風,向上湧至那繁花盛開的草地上。 他們在林業局指定的地方支起了大帳篷,把鍋灶和食盒固定好。第一天晚上他們都睡在帳篷裡。傑克已經開始對喬讓他和羊睡在一起並且不准生火的指令罵娘了。不過第二天早上,天還沒亮,他還是一言不發地給他的母馬上好了鞍。黎明時分,天邊一片透明的橙黃色,下面點綴著一條凝膠般的淡綠色帶子。黑黝黝的山色漸漸轉淡,直到和埃尼斯做早飯時的炊煙渾然一色。凜冽的空氣慢慢變暖,山巒突然間灑下了鉛筆一樣細長的影子,山下的黑松鬱鬱蔥蔥,好像一堆堆陰暗的孔雀石。 白天,埃尼斯朝山谷那邊望過去,有時能看到傑克:一個小點在高原上移動,就好像一隻昆蟲爬過一塊桌布;而晚上,傑克從他那漆黑一團的帳篷裡望過去,埃尼斯就像是一簇夜火,一星綻放在大山深處的火花。 一天傍晚傑克拖著腳步回來了,他喝了晾在帳篷背陰處濕麻袋裡的兩瓶啤酒,吃了兩碗燉肉,啃了四塊埃尼斯的硬餅乾和一罐桃子罐頭,捲了根煙,看著太陽落下去。 「一天光換班就要在路上花上四小時。」他愁眉苦臉地說,「先回來吃早飯,然後回到羊群,傍晚伺候它們睡下,再回來吃晚飯,又回到羊群,大半個晚上都得防備著有沒有狼來……我有權晚上睡在這兒,喬憑什麼不許我留下。」「你想換一下嗎?」埃尼斯說,「我不介意去放羊。也不介意跟羊睡一起。」「不是這麼回事。我的意思是,咱倆都應該睡在這裡。那個該死的小帳篷就跟貓尿一樣臭,比貓尿還臭。」「我去看羊好了,無所謂的。」「跟你說,晚上你可得起來十多次,防狼。你跟我換我很樂意,不過給你提個醒,我做飯很爛。用罐頭開瓶器倒是很熟練。」「肯定不會比我爛的。我真不介意。」 晚上,他們在發著黃光的煤油燈下了呆了一小時,十點左右埃尼斯騎著雪茄頭走了。雪茄頭真是匹夜行的好馬,披著冰霜的寒光就回到了羊群。埃尼斯帶走了剩下的餅乾,一罐果醬,以及一罐咖啡,他說明天他要在外面待到吃晚飯的時候,省得早晨還得往回跑一趟。 「天剛亮就打了匹狼,」第二天傍晚,傑克削土豆的時候埃尼斯對他說。他用熱水潑著臉,又往臉上抹肥皂,好讓他的刮鬍刀更好使。「狗娘養的。睪丸大得跟蘋果似的。我打賭它一準兒吃了不少羊崽——看上去都能吞下一匹駱駝。你要點熱水嗎?還有很多。」「都是給你的。」「哦,那我可好好洗洗了。」說著,他脫下靴子和牛仔褲(沒穿內褲,沒穿襪子,傑克注意到),揮舞著那條綠色的毛巾,把火苗扇得又高又旺。 他們圍著篝火吃了一頓非常愉快的晚餐。一人一罐豆子,配上炸土豆,還分享了一夸脫威士忌。兩人背靠一根圓木坐著,靴子底和牛仔褲的銅扣被篝火烘得暖融融的,酒瓶在他們手裡交替傳遞。天空中的淡紫色漸漸退卻,冷氣消散。他們喝著酒,抽著煙,時不時地起來撒泡尿,火光在彎彎曲曲的小溪上投下火星。他們一邊往火上添柴,一邊聊天:聊馬仔牛仔們的表演;聊股市行情;聊彼此受過的傷;聊兩個月前長尾鯊潛水艇失事的細節,包括對失事前那可怕的最後幾分鐘的揣測;聊他們養過的和知道的狗;聊牲口;聊傑克家由他爹媽打理的農場;埃尼斯說,父母雙亡後他家就散了,他哥在西格諾,姐姐則嫁到了卡斯帕爾;傑克說他爹從前會馴牛,但他一直沒有聲張,也從來不指點傑克,從來不看傑克騎牛,儘管小時候曾把傑克放到羊背上;埃尼斯說他也對馴牛感興趣,能騎八秒多,還頗有點心得;傑克說錢是個好東西,埃尼斯表示同意……他們尊重對方的意見,彼此都很高興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能有這麼個伴兒。埃尼斯騎著馬,踏著迷濛的夜色醉醺醺地馳回了羊群,心裡覺得自個兒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,快樂得都能伸手抓下一片白月光。 夏天還在繼續。他們把羊群趕到了一片新的草地上,同時轉移了營地;羊群和營地的距離更大了,晚上騎馬回營地所用的時間也更長了。埃尼斯騎馬的時候很瀟灑,睡覺的時候都睜著眼,可他離開羊群的時間卻越拉越長。傑克把他的口琴吹得嗡嗡響——母馬發脾氣的時候,口琴曾經給摔到地上過,不那麼光亮了。埃尼斯有一副高亢的好嗓子。有幾個晚上他們在一起亂唱一氣。埃尼斯知道「草莓棗紅馬」這類歪歪歌詞,傑克則扯著嗓子唱「whatIsay-ay-ay」(我所說的……),那是卡爾·帕金斯的歌。但他最喜歡的是一首憂傷的聖歌:「耶穌基督行於水上」。是跟他那位篤信聖靈降臨節的母親學的。他像唱輓歌一樣緩緩地唱著,引得遠處狼嚎四起。 「太晚了,不想管那些該死的羊了」埃尼斯說道,醉醺醺地仰面躺著。正是寒冷時分,從月亮的位置看已過了兩點鐘。草地上的石頭泛著白綠色幽光,冷風呼嘯而過,把火苗壓得很低,就像給火焰鑲上了一條黃色的花邊兒。「給我一條多餘的毯子,我在外面一卷就可以睡,打上四十個盹,天就亮了。」「等火滅了非把你的屁股凍掉不可。還是睡帳篷吧。」「沒事。」他搖搖晃晃地鑽出了了帆布帳篷,扯掉靴子,剛在鋪在地下的毯子上打了一小會兒呼嚕,就上牙嗑下牙地叫醒了傑克。「天啊,不要哆嗦了,過來,被窩大著呢。」傑克睡意朦朧,不耐煩地說到。被窩很大,也很溫暖,不一會兒他們便越過雷池,變得非常親密了。埃尼斯本來還胡思亂想著修柵欄和錢的事兒,當傑克抓住他的左手移到自己勃起的陰莖上時,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。他像被火燙了似的把手抽了回來,跪起身,解開皮帶,拉下褲子,把傑克仰面翻過來,在透明的液體和一點點唾液的幫助下,闖了進去,他從來沒這麼做過,不過這也並不需要什麼說明書。他們一聲不吭地進行著,間或發出幾聲急促的喘息。傑克緊繃的「槍」發射了,然後埃尼斯退出來,躺下,墜入夢鄉。 埃尼斯在黎明的滿天紅光中醒來,褲子還褪在膝蓋上,頭疼得厲害,傑克在後面頂著他,兩人什麼都沒說,彼此都心知肚明接下來的日子這事還會繼續下去。讓羊去見鬼吧! 這種事的確仍在繼續。他們從來不「談」性,而是用「做」的。一開始還只是深夜時候在帳篷裡做,後來在大白天熱辣辣的太陽下面也做,又或者在傍晚的火光中做。又快又粗暴,邊笑邊喘息,什麼動靜兒都有,就是不說話。只有一次,埃尼斯說:「我可不是玻璃。」傑克立馬接口:「我也不是。就這一回,就你跟我,和別人那種事兒不一樣。」山上只有他倆,在輕快而苦澀的空氣裡狂歡。鳥瞰山腳,山下平原上的車燈閃爍著晃動。他們遠離塵囂,唯有從遠處夜色中的農場裡,傳來隱隱狗吠……他倆以為沒人能看見他們。可他們不知道,有一天,喬·安奎爾用他那10*42倍距的雙目望遠鏡足足看了他們十分鐘。一直等到他倆穿好牛仔褲,扣好扣子,埃尼斯騎馬馳回羊群,他才現身。喬告訴傑克,他家人帶話來,說傑克的叔叔哈羅德得肺炎住院了,估計就要挺不過去了。後來叔叔安然無恙,喬又上來報信,兩眼死死地盯著傑克,連馬都沒下。 八月份,埃尼斯整夜和傑克呆在主營裡。一場狂風挾裹著冰雹襲來,羊群往西跑到了另一片草場,和那裡的羊混在了一起。真倒霉,他們整整忙活了五天。埃尼斯跟一個不會說英語的智利牧羊人試著把羊們分開來,但這幾乎不可能的,因為到了這個季節,羊身上的那些油漆標記都已經看不清了。到最後,數量是弄對了,但埃尼斯知道,羊還是混了。在這種惶惶不安的局面下,一切似乎都亂了套。 八月十三日,山裡的第一場雪早早地降臨了。雪積得有一英尺高,但是很快就融化了。雪後第二周喬捎話來叫他們下山,說是另一場更大的暴風雪正從太平洋往這邊推進,他們收拾好東西,和羊群一起往山下走。石頭在他們的腳邊滾動,紫色的雲團不斷從天空西邊湧來,風雪將至,空氣中的金屬味驅趕著他們不斷前行。在從斷雲漏下的光影中,群山時隱時現。風刮過野草,穿過殘破的高山矮曲林,抽打著岩石,發出野獸般的嘶吼。大山彷彿被施了法似的沸騰起來。下陡坡的時候,埃尼斯就像電影裡的慢動作那樣,頭朝下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跟頭。 喬·安奎爾付了他們工錢,沒說太多。不過他看過那些滿地亂轉的羊後,面露不悅:「這裡頭有些羊可沒跟你們上山。」而羊的數量,也沒有剩到他原先希望的那麼多。農場的人幹活永遠不上心。 「你明年夏天還來嗎?」在街上,傑克對埃尼斯說,一腳已經跨上了他那輛綠色卡車。寒風猛烈,冷得刺骨。「也許不了。」風捲起一陣灰塵,街道籠罩在迷霧陰霾之中。埃尼斯瞇著眼睛抵擋著漫天飛舞的沙礫。「我說過,十二月我就要和阿爾瑪結婚了,想在農場找點事做。你呢?」他的眼神從傑克的下巴移開,那裡在最後一天被他一記重拳打得烏青。「如果沒有更好的差事,這個冬天我打算去我爹那兒,給他搭把手。要是一切順利,春天的時候我也許會去德州。」「好吧,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。」風吹起了街上的一隻食物袋,一直滾到埃尼斯的車子底下。「好。」傑克說,他們握手道別,在彼此肩上捶了一拳。兩人漸行漸遠,別無選擇,唯有向著相反的方向各自上路。分手後的一英里,每走一碼路,埃尼斯都覺得有人在他的腸子上掏了一下。他在路邊停下車,在漫天席捲的雪花中,想吐但是什麼都吐不出來。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,這種情緒過了很久才平息下來。 十二月,埃尼斯和阿爾瑪·比爾斯完婚,一月中旬,阿爾瑪懷孕了。埃尼斯先後在幾個農場打零工,後來去了沃什基郡羅斯特凱賓北部的老愛爾伍德西塔帕,當了一名牧馬人。他在那一直幹到九月份女兒出世,他把她叫做小阿爾瑪。臥室裡充斥著乾涸的血跡味、乳臭味和嬰兒的屎臭味,迴盪著嬰兒的哭叫聲、吮吸聲和阿爾瑪迷迷糊糊的呻吟聲。這一切都顯示出一個和牲畜打交道的人頑強的生殖力,也象徵著他生命的延續。 離開西塔帕後,他們搬到了瑞弗頓鎮的一間小公寓裡,樓下就是一家洗衣店。埃尼斯不情不願地當了一名公路維修工。週末他在RafterB幹活,酬勞是可以把他的馬放在那裡。第二個女兒出生了,阿爾瑪想留在鎮上離診所近一點,因為這孩子得了哮喘。 「埃尼斯,求你了,我們別再去那些偏僻的農場了,」阿爾瑪說道,她坐在埃尼斯的腿上,一雙纖細的、長滿了雀斑的手環繞著他。「我們在鎮上安家吧?」 「讓我想想。」埃尼斯說著,雙手偷偷地沿著她的襯衫袖子向上移,摸著她光滑的腋毛,然後把她放倒,十指一路摸到她的肋骨直至果凍般的乳房,繞過圓圓的小腹,膝蓋,進入私處,最後來到北極或是赤道——就看你選擇哪條航道了。在他的撩撥下,她開始打顫,想把他的手推開。他卻把她翻過來,快速地把那事做了,這讓她心生憎惡——他就是喜歡這個小公寓,因為可以隨時離開。 斷背山放牧之後的第四年夏天,六月份,埃尼斯收到了傑克·崔斯特的信,是一封存局候領郵件。 夥計,這封信早就寫了,希望你能收得到。聽說你現在瑞弗頓。我24號要去那兒,我想我應該請你喝一杯,如果可以,給我電話。 回信地址是德州的切爾裡德斯。埃尼斯寫了回信,當然,隨信附上了他在瑞弗頓的地址。 那天,早晨的時候還烈日炎炎,晴空萬里。到了中午,雲層就從西方堆積翻滾而來,空氣變得潮濕悶熱。因為不能確定傑克幾點鐘能到,埃尼斯便乾脆請了一整天的假。他穿著自己最好的白底黑色寬條紋上衣,不時地來回踱步,一個勁兒朝佈滿灰白色塵埃的街道上張望。阿爾瑪說,天實在太熱了,要是能找到保姆幫忙帶孩子,他們就可以請傑克去餐館吃飯,而不是自己做飯。埃尼斯則回答他只想和傑克一起出去喝喝酒。傑克不是個愛下館子的人,他說。腦海中浮現出那些擱在圓枕木上的冰涼的豆子罐頭,還有從罐頭裡伸出來的髒兮兮的湯匙。 下午晚些時候,雷聲開始隆隆轟鳴。那輛熟悉的綠色舊卡車駛入了埃尼斯的眼簾,傑克從車上跳出來,一巴掌把翹起來的車尾拍下去。埃尼斯象被一股熱浪灼到了似的。他走出房間,站到了樓梯口,隨手關上身後的房門。傑克一步兩台階地跨上來。他們緊緊抓住彼此的臂膀,狠狠地抱在一起,這一抱幾乎令對方窒息。他們嘴裡念叨著,混蛋,你這混蛋。然後,自然而然地,就像鑰匙找對了鎖孔,他們的嘴唇猛地合在了一處。傑克的虎牙出血了,帽子掉在了地上。他們的胡茬兒紮著彼此的臉,到處都是濕濕的唾液。這時,門開了。阿爾瑪向外瞥了一眼,盯著埃尼斯扭曲的臂膀看了幾秒,就又關上了門。他倆還在擁吻,胸膛,小腹和大腿緊貼在一起,互相踩著對方的腳趾,直到不能呼吸才放開。埃尼斯輕聲地,柔情無限地叫著「小寶貝」——這是他對女兒們和馬匹才會用到的稱呼。 門又被推開了幾英吋,阿爾瑪出現在細窄的光帶裡。 他又能說些什麼呢。阿爾瑪,這是傑克·崔斯特,傑克,這是我妻子阿爾瑪。他的胸腔漲得滿滿的,鼻子裡都是傑克身上的味道。濃烈而熟悉的煙草味兒,汗香味兒,青草的淡淡甜味兒,還有那來自山中的凜冽寒氣。「阿爾瑪,」他說,「我和傑克四年沒見了。」好像這能成為一個理由似的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,暗自慶幸樓梯口的燈光昏暗不明。 「沒錯。」阿爾瑪低聲說,她什麼都看到了。在她身後的房間裡,一道閃電把窗子照得好像一條正在舞動的白床單,嬰兒開始哇哇大哭。 「你有孩子了?」傑克說。他顫抖的手擦過埃尼斯的手,有一股電流在它們之間?啪作響。「兩個小丫頭。」埃尼斯說,「小阿爾瑪和弗朗仙。我愛死她們了。」阿爾瑪的嘴角扯了扯。「我有一個男孩。」傑克說,「八個月大了。我在切爾德裡斯娶了個小巧可愛的德州姑娘,叫露玲。」他們腳下的地板在顫動,埃尼斯能夠感受到傑克哆嗦得有多麼厲害。「阿爾瑪,我要和傑克出去喝一杯,今晚可能不回來了,我們想邊喝邊聊。」「好。」阿爾瑪說。從口袋裡掏出一美元紙幣。埃尼斯猜測她可能是想讓自己帶包煙,以便早點回來。「很高興見到你。」傑克說。顫抖得像一匹精疲力盡的馬。「埃尼斯。」阿爾瑪傷心地呼喚著。但是這並沒能使埃尼斯放慢下樓梯的腳步。他應聲道:「阿爾瑪,你要想抽煙,就去臥室裡我那間藍色上衣的口袋裡找。」 他們坐著傑克的卡車離開了,買了瓶威士忌。20分鐘後就在西斯塔汽車旅館的床上翻雲覆雨起來。一陣冰雹砸在窗子上,隨即冷雨接踵而至。風撞擊著隔壁房間那不算結實的門,就這麼撞了一夜。 房間裡充斥著精液、煙草、汗和威士忌的味道,還有舊地毯與乾草的酸味,以及馬鞍皮革,糞便和廉價香皂的混合怪味兒。埃尼斯呈大字型攤在床上,精疲力竭,大汗淋漓,仍在喘息,陰莖還半勃起著。傑克一面大口大口地抽煙,一面說道:「老天,只有跟你幹才會這麼爽。我們得談談。我對上帝發誓,我從來沒指望咱們還能再在一起……好吧,我其實這麼指望過,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,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。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來。」 「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。四年了,我都要絕望了。我說,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我打你那一拳。」「夥計。」傑克說,「我去了德克薩斯州,在那兒碰見了露玲。你看那椅子上的東西。」 在骯髒的桔紅色椅背上,安尼斯看到一條閃閃發光的牛仔皮帶扣。「你現在馴牛啦?」 「是啊,有一年我才賺了XXX三千多塊錢,差點兒餓死。除了牙刷什麼都跟人借過。我幾乎走遍了德州每一個角落,大部分時間都躺在那該死的貨車下面修車。不過我一刻也沒想過放棄。露玲?她是有幾個錢,不過都在她老爹手裡,用來做農業機械用具生意,他可不會給她一個子兒,而且他挺討厭我的。能熬到現在真不易……」 「你可以幹點兒別的啊。你沒去參軍?」粼粼雷聲從遙遠的東邊傳來,又挾著紅色的冠形閃電離他們而去。 「他們不會要我的。我椎骨給壓碎過,肩胛骨也骨折過,喏,就這兒。當了馴牛的就得隨時準備被挑斷大腿。傷痛沒完沒了,就像個難纏的婊子。我的一條腿算是廢了,有三處傷。是頭公牛干的。它從天而降,把我頂起來,然後摔出去八丈遠,接著開始猛追我,那傢伙,跑得真他媽快。幸虧有個朋友把油潑在了牛角上。我渾身零零碎碎都是傷,肋骨斷過,韌帶裂過。我爹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。要發財得先去上大學,或者當運動員。像我這樣的,想賺點小錢只能去馴牛。要是我玩兒砸了,露玲她爹一分錢都不會給我的。想清楚這一點,我就不指望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了。我得趁我還能走路出來闖闖。」 埃尼斯把傑克的手拉到自己的嘴邊,就著他手裡的香煙吸了一口,又吐出來。「我過得也是跟你差不多的鬼日子……你知道嗎,我總是呆坐著,琢磨自個兒到底是不是……我知道我不是。我的意思是,咱倆都有老婆孩子,對吧?我喜歡和女人干,但是,老天,那是另外一回事兒。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一個男人幹這事兒,可我手淫的時候總在沒完沒了地想著你。你跟別的男人幹過嗎?傑克?」 「見鬼,當然沒有!」傑克說。「你瞧,斷背山給咱倆的好時光還沒有走到盡頭,我們得想法子走下去。」「那年夏天,」埃尼斯說,「我們拿到工錢各分東西後,我肚子絞痛得厲害,一直想吐。我還以為自己在迪布瓦餐廳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。過了一年我才明白,我是受不了身邊沒有你。認識到這一點真是太遲、太遲了。」「夥計,」傑克說。「既然這樣,我們必須得弄清楚下一步該幹什麼。」 「恐怕我們什麼也幹不了。」埃尼斯道。「聽說我,傑克。我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這樣的生活,我愛我的丫頭們。阿爾瑪?錯不在她。你在德州也有妻有兒。就算時光倒流,咱們還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,」他朝自己公寓的方向甩了甩腦袋,「我們會被抓住。一步走錯,必死無疑。一想到這個,我就害怕得要尿褲子。」 「夥計,那年夏天可能有人看見咱們了。第二年六月我曾經回過斷背山——我一直想回去的,卻匆匆忙忙去了德州——喬·安奎爾在他辦公室對我說了一番話。他說:小子,你們在山上那會兒可找到樂子磨時間了,是吧?我看了他一眼。離開的時候,發現他車子的後視鏡上掛著一副比屁股蛋子還大的望遠鏡。」 其實,還有些事情,傑克沒告訴埃尼斯:當時,喬斜靠在那把嘎嘎作響的木頭搖椅上,對他說:「崔斯特,你們根本不該得酬勞,因為你們胡搞的時候讓狗看著羊群。」並且拒絕再僱傭他。他繼續說道:「是的,你那一拳真讓我吃驚,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打得這麼狠。」 「我上面還有個哥哥K·E,比我大三歲。這蠢貨每天都打我。我爹真煩透了我總是哭哭啼啼的。我六歲的時候,爹讓我坐好,對我說:埃尼斯,有麻煩,要麼解決,要麼忍受,一直忍到死。我說,可他比我塊兒頭大呀。我爹說,你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動手,揍疼他就跑,甭等他反應過來。我依計行事。把他弄進茅坑裡,或者從樓梯跳到他身上,晚上他睡覺的時候把枕頭拿走,往他身上粘髒東西……這麼折騰了兩天之後,K·E再也不敢欺負我了。這件事兒的教訓就是,遇上事兒,廢話少說,趕快搞定。」 隔壁電話鈴響了起來,一直響個不停,越來越高亢,接著又嘎然停止。 「哼,你甭想再打到我。」傑克說。「聽著,我在想,如果我們可以在一起開個小農場,養幾頭母牛和小牛,還有你的馬,那日子該有多滋潤。我跟你說,我再也不去馴牛了,我再也不幹那斷老二的活兒了,我可不想把骨頭都給拆散了。聽見我的計劃了嗎,埃尼斯,就咱倆。魯玲他爹肯定會給我錢,多多少少會給點……」 「不不不,這不是個好法子,我們不能那麼幹。我有自己的生活軌道,我不想捅婁子。我也不想變成我們有時候會看到的那種人。我不想死。以前,我們家附近有兩個人——厄爾和瑞奇——開了爿農場。爸爸每次經過都要對他倆側目而視。他們是所有人的笑柄,儘管倆人都又英俊又結實。我九歲的時候,他們發現厄爾死在灌溉渠裡。是被人用輪胎撬棍打死的,他們拖著他的雞巴滿世界轉,直到把那玩意兒給扯斷了。他全身血肉模糊的,像一攤西紅柿,鼻子都被打得稀巴爛。」 「你看見啦?」 「我爹讓我看的,他帶我去看的。我和K·E。我爹笑個不停。老天,他要是還活著,看見咱們這樣,也會拿棍子把咱倆整死!兩個男人一起過?不,我覺得咱倆倒是可以過段時間聚一次…… 「多久一次?」傑克說。「XXX四年一次怎麼樣?」 「不,」埃尼斯說。忍著不去爭辯。「我XXX想起你明天早晨就得走而我得回去工作就生氣。但是,碰上麻煩,要麼解決,要麼忍受。操!我經常看著街上的人問自己,別人會這樣嗎?他們會怎麼做?」 「在咱們俄懷明不能有這種事,要是真發生了,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,也許去丹佛。」傑克說。他坐起來,轉過身。「我不想怎麼著,操,埃尼斯,就幾天。我們離開這,立刻走,把你的東西扔到我的後車廂,咱們動身到山裡去。給阿爾瑪打電話告訴她你要走了。來吧,埃尼斯,你剛把我幹得夠嗆,現在你得補償我。來吧,不會出事兒的。 隔壁房間那空洞的電話鈴再度響起,好像要應答它似的,埃尼斯拿起桌邊的電話,撥通了家裡的號碼。 埃尼斯和阿爾瑪之間,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腐爛。並沒什麼真正的矛盾,但距離卻越來越遠。阿爾瑪在雜貨店當店員。她不得不出來工作,這才能把埃尼斯賺的錢存下來。阿爾瑪希望埃尼斯用避孕套,因為她怕再懷孕。但是他拒絕了,說你要是不想再給我生孩子我就不要你了。她小聲嘟囔:「你要是能養得起我就生。」心裡卻在想,你喜歡干的那事兒可生不出孩子來。 她心裡的怨懟與日俱增:她無意中瞥見的那個擁抱;他每年都會和傑克·崔斯特出去兩三回,卻從不帶她和孩子們度假;他不愛出門也不愛玩兒;他老是找些報酬低,耗時長的粗重活干;他喜歡挨牆睡,一沾床就開始打呼;他就是沒辦法在縣城或電力公司找份長期的體面差事;他使她的生活陷入了一個無底黑洞……於是,在小阿爾瑪9歲,弗朗仙7歲的時候,她和埃尼斯離婚,嫁給了雜貨店老闆。 埃尼斯重操舊業,這個農場干干,那個農場呆呆,沒掙多少錢,不過倒是挺自在。想幹就干,不想幹就辭職,到山裡呆上一陣子。他只有一點點被背叛的感覺,不過也不是很在意。每次跟阿爾瑪和她的雜貨店老闆以及孩子們一起過感恩節,他都會表現出輕鬆的樣子。坐在孩子們中間,講馬兒的故事,說說笑話,盡量不顯得像個失意老爹。 吃過餡餅後,阿爾瑪把他打發到廚房裡,一邊刷盤子一邊說自己擔心他,說他應該考慮再婚。他看到她懷孕了。大約四五個月了,他估計。 「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。」他斜靠著櫃櫥說,覺得這房間好小。「你現在還跟傑克·崔斯特出去釣魚嗎?」「有時候會去。」他覺得她要把盤子上的花紋都擦掉了。「你知道麼?」她說。從她的聲音裡,他預感到有些不對勁。「我以前老是奇怪,你怎麼從來沒帶一條半條鮭魚回來過,你總是說你抓了好多啊。於是,在你又要出去釣魚的前一天晚上,我打開了你的魚籃子。五年前的價格簽還在那兒掛著呢。我用繩子綁了根紙條繫在籃子裡。上面是這麼寫的:嗨,埃尼斯,帶些魚回來。愛你的阿爾瑪。後來你回來了,說你們抓了一堆魚,然後吃了個精光,記得不?我後來找了個機會打開籃子,看見那張紙條還綁在那兒,繩子連水都沒沾過。」彷彿為了配合「水」這個詞的發音似的,她擰開水龍頭,沖洗著盤子。「這也證明不了什麼嘛。」「別扯謊了,別把我當傻子,埃尼斯。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兒。傑克·崔斯特是吧?都是那個下流的傑克,你跟他……」她戳到了他的痛處,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她的眼淚痛得湧出來,盤子掉在地上摔個粉碎。「閉嘴!」他說,「管好你自己的事兒吧,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!」「我要喊比爾了!」「隨你的便,你儘管喊啊。我要讓他在地板上吃屎,還有你!」他猛地又一扭,她的手腕立刻火燒火燎地痛起來。他把帽子向後一推然後重重甩上了門。那天晚上他去了黑藍鷹酒吧,通宵買醉,還狠狠打了一小架。 之後很長時間,他都沒有去看自己的女兒。他想過幾年她們就能明白他的感受了。 他們都已不再青春年少。傑克的肩膀和屁股上都堆滿了肉。埃尼斯還像晾衣竿兒那麼瘦,一年四季穿著破靴子、牛仔褲和襯衫,只有在天冷的時候才會加一件帆布外套。歲月使他的眼皮兒都耷拉下來,斷過又接好了的鼻樑彎得像只鉤子。 年復一年,他們跨越高原,穿過峽谷,在崇山峻嶺之間策馬放牧。從大角山到藥弓山,從加勒廷山南端到阿布薩羅卡斯山,從花岡山到夜梟灣,還有橋樑般的特頓山脈。他們的足跡直至佛瑞茲奧特山、費雷斯山、響尾蛇山和鹽河山脈。他們還曾兩度造訪風河山。還有馬德雷山脈、范特雷山、沃什基山、拉臘米山——但是再也不曾回過斷背山。 後來,傑克的德州岳父死了。露玲接手了她爹的農牧機械生意,開始展示出經商的手腕兒。傑克稀裡糊塗地掛了個經理的頭銜,成日價在牲口和機械展銷會之間晃蕩來晃蕩去。他有了些錢,不過都雜七雜八地花掉了。說話也帶上了點兒德州口音,比如把「母牛」說成「木牛」,把「老婆」說成「撈婆」。他將前面的大牙給磨平了,鑲了鑲,倒也沒多疼。還留上了厚厚的唇髭。 1983年5月,他們在幾處結冰的高山湖泊邊過了幾天冷日子。接著便打算穿過黑耳斯圖河。 一路前行。天氣雖然晴好,水流卻湍急幽深,岸邊的濕地泥濘難走。他們辟出一條狹窄的道路,趕著馬穿過了一片小樹林。傑克的舊帽子上還插著那根鷹羽。他在正午的烈日下抬起頭,嗅著空氣裡的樹脂芬芳,還有干樹葉和熱石頭的氣味兒。馬蹄過處,苦刺柏紛紛歪倒零落。埃尼斯用他那飽經風霜的眼睛向西瞭望,但見一團濃雲將至未至。頭上的青天依然湛藍深邃,就像傑克說的,他都要淹死在這一片蔚藍之中了。 大約三點鐘,他們穿過一條羊腸小道,來到了東南面的山坡上。此處春日正暖,冰雪漸消。流水潺潺,奔向遠方。二十分鐘之後,他們被一頭覓食的黑熊給嚇了一跳。那熊朝他們滾過來一根圓枕木,傑克的馬驚得連連後退,暴跳如雷。傑克喝道:「吁……」又拉又拽的費了好半天勁兒。埃尼斯的馬也是又踏又踩又打響鼻兒,不過好歹還算鎮定。黑熊倒給嚇壞了,一路狂奔逃進森林。步履沉重,地動山搖。 茶褐色的河水,帶著融化的積雪,匯成一股急流,撞擊在山石上,濺起朵朵水花,形成漩渦逆流。河堤上楊柳微動,柳絮輕颺,好似漫天飛舞的淡黃色花瓣。傑克跳下馬背,讓馬飲水。自己則掬起一捧冰水,晶瑩的水滴從他指間滑落,濺濕了他的嘴唇和下巴,閃閃發亮。 「別那麼做,會發燒的。」埃尼斯說道。接著又說:「真是個好地方啊。」河岸上有幾座陳舊的狩獵帳篷,點綴著一兩處篝火。河岸後面隆起一面草坡,草坡四周黑松環繞,地上還有一些干木頭。他們默不做聲地安營紮寨,然後把馬牽到坡上去吃草。傑克打開一瓶威士忌,喝了一大口,又深深吐了口氣,說道:「威士忌正是我兩件寶貝之一。」然後把瓶子蓋好,拋給了埃尼斯。 到了第三天,不出埃尼斯所料,那塊雨雲果然挾著風,夾著雪片,灰濛濛地從西面湧來。過了一個小時,風雪漸緩,化作了溫柔的春雪,空氣變得潮濕而厚重。夜更深更冷了,他們上上下下地搓著自己的關節,篝火徹夜不滅。傑克罵罵咧咧地詛咒著天氣,拿根棍子翻動著火堆,一個勁兒地換台,直到把收音機折騰得沒了電。 埃尼斯說他和一個在狼耳酒吧打零工的女人搞上了——他如今在西格諾給斯圖特埃米爾幹活——不過也沒什麼結果,因為那女的有的地方不太招他待見;傑克則說他近來和切爾德裡斯公路邊上一家牧場的老闆娘有一腿。他估計總有那麼一天,露玲或者那戴綠帽子的老公會宰了他。埃尼斯輕輕笑罵道「活該」。傑克又說他一切都還好,就是有時候想埃尼斯想得發瘋便忍不住要拿起鞭子抽人。 馬兒在暗夜的火光中嘶鳴。埃尼斯伸臂摟住傑克,把他擁進懷裡。他說他大概一個月見一次女兒,小阿爾瑪17歲了,靦腆害臊,長得跟他似的又瘦又高,弗朗仙則是個瘋丫頭。傑克把冰涼的手擱在埃尼斯大腿中間,說擔心自家兒子有閱讀障礙什麼的,都已經十五歲了,什麼都不會念。露玲硬是不承認,非說孩子沒事兒——有錢頂個屁用。 「我曾經想要個小子,」埃尼斯邊說邊解開紐扣,「沒想到上天注定是岳父命。」「我兒子閨女都不想要,」傑克說,「操!這輩子我想要的偏偏都得不到。」他說著把一截朽木扔進了火堆裡,火星子和他們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情話一起四下裡飛濺,落在他們的手上、臉上。就這樣,他們又一次滾倒在髒兮兮的土地上。這麼多年以來,在他們屈指可數的幾次幽會當中,有一點從來不曾改變:那就是時間總是過得太快,總是不夠用,總是這樣。 一兩天之後,在山道的起點處,馬匹都被趕上了卡車。埃尼斯要動身回西格諾去了,傑克則要回賴特寧平原看他爹。埃尼斯靠著車窗,對傑克說:他已經把回程推遲了一周,得等到十一月份冬牧期開始之前,牲口們都被運走之後,他才能再次出來。 「十一月?!那八月呢?咱們不是說好了八月份抽個十來天在一起的?老天爺,埃尼斯,你為什麼不早點說,你XXX一個禮拜屁都不放一個!為什麼我們非得挑那種凍死人的鬼天氣啊?不能這樣下去了,幹嗎不去南方?我們可以去墨西哥啊。」 「墨西哥?傑克,你知道的,我不能去那麼遠的地兒。我八月一整月都得打包,這才是八月份該幹的事。聽著,傑克,咱們可以十一月去打獵,逮它一頭大麋鹿。我看看還能不能借到羅爾先生那個小屋子,咱們那年在那兒多開心。」 「嘿,夥計,我可XXX開心不起來。老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,你以為你是誰?」 「傑克,我得工作——以前我倒是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。你有個有錢的老婆,有份好工作,你已經忘記當窮光蛋的滋味兒了。你知道養孩子有多難嗎?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錢,以後還得花更多。讓我跟你說,我不能扔掉這個飯碗。而且那時候我真走不開,母牛要產仔,且有得忙呢。斯圖特埃米爾很麻煩,他因為我要遲回去一星期可沒少為難我。我不怪他,我走後他連個囫圇覺都甭想睡。我跟他講好了,八月份我不走——你能說出什麼更好的法子來嗎?」 「我從前說過。」傑克的聲音苦澀,帶著抱怨。 埃尼斯默然不語,緩緩站直身子,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額頭。一隻馬在車上跺腳。他走向自己的卡車,把手放在車廂上,說了些只有馬兒才能聽見的話,接著慢慢地走回來。 「你去過墨西哥了,傑克?」墨西哥那種地方他聽說過,他要打破砂鍋問到底,弄個水落石出。「去過怎麼著,有XXX什麼問題嗎?」這個話題時隔多年又再度被提起,有點兒遲,也有點兒突然。「我總有一天得跟你說說這事兒,傑克,我可不是傻瓜。我現在是不知道你幹了什麼,」埃尼斯說,「等我知道了你就死定了。」 「來啊,你倒是試試看,」傑克說,「我現在就能跟你說: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上好日子,那種真正的好日子。但你不肯,埃尼斯,所以我們有的只是一座斷背山,全部的寄托都在斷背山。小子,要是你以為還有別的什麼,那我告訴你,這就是XXX全部!數數二十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,看看你是怎麼像拴狗一樣拴住我的。你現在來問我墨西哥,還要因為你想要干又不敢幹的事兒殺了我?你不知道我過得多糟糕!我可不是你,我不願意一年一兩次在這種見鬼的高山上偷偷摸摸地幹。我受夠了,埃尼斯,你這個該死的狗娘養的,我真希望我知道怎麼才能離開你!」 就像是冬天裡突然迸發的熱氣流,這麼多年來他們之間從不曾說出口的感受——名分,公開,恥辱,罪惡,害怕……統統湧上心頭。埃尼斯的心被狠狠地擊中了。他面如死灰,表情扭曲,閉上了眼睛。雙拳緊握,兩腿一軟,重重地跪在地上。 「天啊,」傑克叫道,「埃尼斯?」他跳下卡車,想看看埃尼斯是心臟病犯了還是給氣壞了。埃尼斯卻站起身,像個衣架子似的,直挺挺地向後退去。他爬上卡車,關上車門,又蜷縮了起來——他們仍舊是在原地打轉,沒有開始,沒有結束,也沒有解決任何問題。 讓傑克·崔斯特一直念念不忘卻又茫然不解的,是那年夏天在斷背山上埃尼斯給他的那個擁抱。當時他走到他身後,把他拉進懷裡,充滿了無言的、與性愛無關的喜悅。 當日,他們在篝火前靜立良久,紅彤彤的火焰搖曳著,把他倆的影子投在石頭上,渾然一體,宛如石柱。只聽得埃尼斯口袋裡的懷表滴答作響,只見火堆裡的木頭漸漸燃成木炭。在交相輝映的星光與火光中,埃尼斯的呼吸平靜而綿長,嘴裡輕輕哼著什麼。傑克靠在他的懷裡,聽著那穩定有力的心跳。這心跳彷彿一道微弱的電流,令他似夢非夢,如癡如醉。直到埃尼斯用從前母親對自己說話時常用的那種輕柔語調叫醒了他:「我得走了,牛仔。你站著睡覺的樣子好像一匹馬。」說著搖了搖他,便消失在黑暗之中。傑克只聽到他顫抖著說了聲「明兒見」,然後就聽到了馬兒打響鼻的聲音和馬蹄得得遠去之聲。 這個慵懶的擁抱凝固為他們分離歲月中的甜蜜回憶,定格為他們艱難生活中的永恆一刻,樸實無華,由衷喜悅。即使後來,他意識到,埃尼斯不再因為他是傑克就與他深深相擁,這段回憶、這一刻仍然無法抹去。又或許,他是明白了他們之間不可能走得更遠……無所謂了,都無所謂了。 埃尼斯一直都不知道傑克出了意外,直到數月之後,他寄給傑克的明信片被蓋上「收件人已故」的戳記退了回來。於是他撥通了傑克在切爾德裡斯的號碼——這號碼他只打過一次,那還是在和阿爾瑪離婚之前。當時傑克誤會了他的意思,驅車120英里匆匆趕來卻一無所獲。 沒事兒的,傑克一定會聽電話,他必須聽——但是傑克並沒有,接電話的是露玲。當他問起傑克的死因時,露玲說當時卡車輪胎突然爆裂,爆炸的碎片扎進了傑克的臉,撞碎了他的鼻子和下巴,把他砸暈了過去。等到有人發現時,他已經死在了血泊之中。 不,埃尼斯想,他肯定也是給人用棍子打死的。 「傑克常提起你,」她說。「你是他釣魚的夥伴還是打獵的夥伴來著?你瞧,我不太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。傑克總喜歡把他朋友的地址記在腦袋裡——出了這種事兒真可怕,他才39歲。」 巨大的悲傷如北方平原般籠罩住了他。他不知道這究竟怎麼回事兒,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。血卡在傑克的嗓子裡,卻沒人幫他翻一翻身。在狂風的低吼中,他彷彿聽到鋼鐵刺穿骨頭的聲音,看到輪胎的金屬圈砸碎了傑克的臉。 「他埋在哪兒?」他真想破口大罵:這娘們兒就讓傑剋死在了那樣一條土路上。 那細細的德州口音從電話裡傳來:「我們給他立了塊碑。他曾經說過死後要火化,然後把骨灰撒在斷背山上,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。按照他的願望,我們火葬了他。我留下了一半骨灰,另一半給了他家人,他們應該知道斷背山在哪。但是,你也知道傑克,斷背山大概只是他憑空想像的地方,一個藍知更鳥聲聲吟唱,威士忌暢飲不衰的地方。」 「有一年夏天,我們在那裡放羊。」埃尼斯幾乎說不出話來。「哦,他總說那是他的地盤。我還以為他是喝醉了,威士忌喝多了。他經常喝。」「他的家人還住在賴特寧平原麼?」「是的,他們生生世世都住在那裡。我從沒見過他們,他們也沒來參加葬禮。你要是能聯繫他們,我想他們會很高興幫助傑克完成遺願。」 她無疑是彬彬有禮的,但那細細的聲音卻冷如冰霜。 去賴特寧平原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孤零零的村莊,每隔8到10英里就能看到一處荒涼的牧場,房子佇立在空蕩蕩的草堆中,籬笆東倒西歪。其中一個信箱上寫著:約翰·C·崔斯特。農場小得可憐,雜草叢生。牲口離得太遠,他看不清楚它們長得怎麼樣,只覺得都黑乎乎、光禿禿的。一條走廊,一幢褐色的泥房子,四個房間,上層兩間,下層兩間。 埃尼斯和傑克的老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。傑克的母親,身形矮胖,步履蹣跚,好像剛做完手術。她說:「喝杯咖啡吧?要不吃塊櫻桃蛋糕?」 「謝謝,夫人。我要杯咖啡就好,我現在吃不下蛋糕。」